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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传会:那枚遥远的军功章
    发表时间:2019-04-12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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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是黄传会老师吗?”话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是罗治淮的儿子,是我母亲让我给您打电话的。您在《潜航》一书里写到过我母亲,她是当年潜艇学习队里两位女兵中的一位。”

      我连忙说:“罗大姐,哦,知道,知道!”

      七八年前,我在创作报告文学《潜航——海军第一支潜艇部队追踪》时,曾到大连海事大学采访过罗治淮大姐。

      “是这样的,最近不是在搞退役军人登记吗,我母亲也去登记了。其中有项内容要填写在部队期间立功受奖情况。我母亲说自己在学习队时曾立过三等功,工作人员说立功需要有证书。她回家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后来想想档案里会不会有,便去问学校人事部门,也没查到。我看老太太都快急病了,劝她算了。她说不行,这关系到军人的荣誉问题!”

      “那可怎么办?”我也急了。

      这时,罗大姐抢过电话,又把情况叙述了一遍,说自己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说过假话,这是军人的荣誉,如同军人的生命,怎么能瞎说呢?我一定要拿出真凭实据。哎呀,军人的执着在这位老军人的身上凸现了。

      罗大姐的儿子又接过电话,说:“我母亲的意思,是想麻烦您到海军档案馆帮她查查,当年潜艇学习队的档案里,也许还保存着她当年立功的材料。”

      罗大姐母子一席话,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1951年,在战火硝烟中诞生不久的新中国人民海军,选派了275名官兵,成立潜艇学习队,按4艘潜艇的编制,秘密前往苏联海军太平洋舰队驻旅顺基地潜艇125支队学习。

      为了创作《潜航》,我先到海军档案馆,查阅了大量海军初创时期的电文、潜艇学习队的档案。又赶赴几所海军干休所,采访学习队海军第一代潜艇官兵。在我拿到的全部275人名单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名字已经画上黑框。而健在的,也都进入了耄耋之年。因此,这次采访显得格外紧迫。

      当年潜艇学习队一共就两位女兵,罗治淮和罗传芳。1949年8月4日,长沙解放。解放军第12兵团军政干校招收青年学生,罗治淮正在上初二,自己跑去报名,不久接到入伍通知书,被分在女兵大队。几个月后,十几个女兵被选调到北京。一年后,她和罗传芳被派到潜艇学习队。

      这支刚从战场上下来、匆忙组织起来的学习队,从艇长到水兵,年龄在16到25岁之间;文化程度大学、高中寥寥,初中居多,还有小学生。舰员中有一半以上是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营、连、排干部,士兵中有四分之一参加过解放战争。

      学习队的全体官兵,没有人了解、接触过潜艇;除了二十几位翻译,没有人懂俄语。在短短的3年时间内,必须掌握艇长、航海、机电、通讯、声呐、雷达、鱼雷、枪炮等20多个专业,近百门课程。

      《潜艇构造》是每个学员必学的公共课。第一堂课,苏军教官手里拿着潜艇模型,对大家说:“说到潜艇,首先应该感谢伟大的阿基米德。我们所有的潜艇,都是根据阿基米德定律而设计的。”

      一位学员举手:“什么是阿基米德定律?”

      教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不知道阿基米德定律的吗?不知道的请举手。”

      一多半的学员举手。

      教官疑惑了:连阿基米德定律都不知道,怎么学潜艇?

      二艇艇长刘蕴苍是个传奇式人物,参加了刘公岛起义,后又转战东北。小说《林海雪原》中杨子荣的原型是他的战友。解放天津时,他已是一名副连长了。

      就像飞机起落是飞行员的基本功一样,离靠码头也是潜艇艇长必备的基本功。刘蕴苍就在离靠码头这门基本功上“卡壳”了。离靠码头需要考虑的因素很多。什么风、什么潮,在离码头多少距离停车,都非常有讲究。停车早了,可能靠不上码头;停车晚了,便会撞上码头……好几次离靠码头,刘蕴苍都遇到了“拦路虎”。他感慨:“真比打仗还难啊!”

      轻潜水是潜艇舰员必须掌握的一项基本技能。舰员在进行水下侦察、水下作业时,离不开轻潜水。潜艇万一失事,轻潜水是个人救生的一种应急手段。

      没料到,第一次训练就“砸了锅”。一位副艇长第一个爬进发射管,关闭后盖后,传出“嗒嗒、嗒嗒”的敲击声,表示他“感觉良好”。接着注水、供气、调整平衡,两分钟过去了,没有敲击信号传出,又过了一分钟,还是没有敲击信号声。教官一个箭步冲上去,打开发射管后盖,将那位副艇长拽了出来,他已经处于半迷糊状态。原来,关上后盖、开始注水时,这位副艇长太紧张,没有调整好呼吸,一口气被“憋”住了。

      大家面面相觑,这个科目太危险了。

      第二天,重新训练。教官又将步骤、要领讲述了一遍后,下达口令:“第一名出列!”

      “第一名,到!”学习队队长傅继泽从队列中跨了出来。

      教官没有料到会是傅继泽,他愣了一下:“队长同志,你……不需要第一名,可以让你的士兵先训练。”

      傅继泽坚定地说:“不,在学习队的序列里,我排名第一,所以,这次训练我也应该是第一名。”

      傅继泽走到鱼雷发射管尾部,沉着地打开后盖,弓着身子爬进发射管,又关闭后盖。“嗒嗒、嗒嗒……”管内传出“感觉良好”的敲击信号。教官发出指令,傅继泽开始操作往管内注水、供气并调整平衡。

      两分钟后,管内又传出“嗒嗒、嗒嗒……”的敲击信号。教官发出“打开前盖”的指令,傅继泽打开发射管前盖,推出浮标,慢慢爬出发射管,上浮出水。

      当傅继泽摘下面罩时,教官连说:“队长同志,‘哈拉绍’‘哈拉绍’(好)!”

      后来,晋升为海军副司令员的傅继泽,回顾在潜艇学习队艰难的学习生活时,说:“那时候我们是为祖国而学习,为军队而学习,为军人的荣誉而学习!”

      接到罗治淮大姐电话的第二天,我便去海军档案馆。

      那些已经发黄的文件,充满着历史的沧桑感。在一册老照片中,我发现一张罗治淮和罗传芳的合影照片。两位十八九岁的姑娘,穿着上白下蓝水兵服,清纯又带着朝气。

      学习队对两位女兵给予重点保护。她俩的宿舍一边紧挨着傅继泽,另一边是苏军的保密室,白天还有荷枪的苏军站岗。

      罗大姐告诉我,刚到旅顺时,第一次见到大海,怎么也不相信海水会是咸的。大海无边无际,得用多少盐才能将海水弄咸?她用手掌“舀”了一点海水,拿舌头一舔,连忙吐出来,“哇,这海水还真是咸的!”

      谁也没有料到,到驻地的第二天,便发生了一场“罢饭风波”。

      学习队的伙食同苏军一样:吃西餐。吃了一天的黑面包、奶油、生咸鱼、蔬菜沙拉,大伙儿的脸耷拉了下来。第二天早晨,见餐桌上还是摆着黑面包、奶油和一壶茶,一些舰员扭头就走了。

      傅继泽进了餐厅,空荡荡的,正在疑惑时,副政委跑来:“队长,我见餐厅没人,出去找了一圈,咳,都在山坡上晒太阳呢。有的说:‘酸面包、烂咸鱼,这算什么狗屁西餐?’有的说:‘我宁可吃地瓜干,也不吃西餐。’”

      “乱弹琴!”傅继泽让值班员吹紧急集合哨。

      傅继泽走到队伍前,神色严峻,他说:“中国人吃不惯西餐,我也觉得西餐不好吃。但西餐营养价值高,热量高,它能增强我们潜艇兵的体能。想想当年红军过雪山草地,吃草根啃树皮,今天的西餐会比草根树皮难吃?我们中的许多同志都经过枪林弹雨的考验,吃西餐难道会比打仗还难?我们如果连吃饭关都过不去,还怎么去完成学习任务?”

      在饭桌上,傅继泽对两位姑娘下了命令:“以后你们每天都必须完成一个任务,吃奶油!为了军人的荣誉,多吃奶油!”

      罗治淮和罗传芳不解:“多吃奶油与军人的荣誉有什么关系?”

      罗治淮和罗传芳的工作是打字。学习队各种专业加起来有近百门课程,每门课程苏军教员将教案交学习队翻译成中文后,再打印出来发给学员。每门课都是厚厚一本,工作量可想而知。没有节假日,她俩每天都得加班。

      傅继泽每逢节假日,总是催她们上街转转,而她们总是以各种理由婉拒了。

      有天吃早餐时,罗治淮对傅继泽说:“队长,我和传芳来队里一年多了,我们特别想上艇参观一次。”

      “你们辛辛苦苦为大家服务一年多了,到现在还没上过艇,这是我的失误。”

      傅继泽让翻译于波马上与马斯洛夫艇长联系。但过了一个星期,俄方没有回音。傅继泽有些纳闷,于波说:“队长,听说俄罗斯渔民不允许妇女上船,他们会不会也不欢迎女兵上艇?”傅继泽说:“不至于这么封建吧?”第二天,傅继泽与苏军支队长协商工作时,提了这件事,支队长痛快答应了。

      上艇参观那天,傅继泽亲自陪同。

      顺着舰桥升降口,罗治淮和罗传芳下到中央舱。马斯洛夫艇长带她们从一舱开始参观。见到两舷上挂着的备用鱼雷,罗治淮惊奇地说:“这鱼雷的个头比我俩还高。”每参观一个舱室,她俩都要惊奇一番。

      最后,艇长还给她俩赠送了鲜花和巧克力。

      傅继泽见两位姑娘喜滋滋的,说:“人家艇长送了你们礼物,你们怎么也得说几句答谢的话啊!”

      罗治淮红着脸,说:“尊敬的艇长:感谢您亲自带我们参观了潜艇。今天我们开了眼界,又很受教育。我们俩一定要做好本职工作……”

      几天后,听一位舰员说,她俩离艇后,艇上的水兵把甲板前前后后冲洗了一遍。她俩哭笑不得。

      潜心苦学,呕心沥血,3年后,人民海军第一支潜艇部队诞生。

      3年中,罗治淮见证了这支部队从无到有的全过程。1954年6月24日10时整,两艘苏军潜艇降下苏联海军军旗,升起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军旗,中国海军第一支潜艇部队诞生。那一刻,罗治淮理解了什么是军人的荣誉……

      遗憾的是,由于时间久远,资料不全,我没能在海军档案馆找到罗大姐的立功材料。

      正当我感到不知如何向罗大姐解释时,她的儿子又来电话了。

      “黄叔叔,我母亲让我告诉您,她的立功材料不必再找了,不用麻烦了。”

      “为什么?”我有些疑惑。

      “唉,前几天,母亲寻思着找几位当年的战友,帮她证实一下立功受奖这件事。没想到,其中的两位战友刚刚‘走’了。母亲很伤感。她跟我说,自己曾经因为工作兢兢业业,立过一个三等功,但是,与那些从战场下来的战友相比,简直无足轻重。他们才是真正的功臣。她说一些战友辛苦一辈子,却过早离开了人世,她仍然健康地活着,享受到了改革开放的福,已经很幸运、很知足了。就让荣誉留在自己心里吧,不用再靠证书来证明了……”

      我一阵感动。从对荣誉的珍惜执着,到对人生的豁达淡泊,我看到了一位老军人的人格升华……

      (作者:黄传会,系原海军政治部创作室主任)

    网站编辑:穆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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