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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四十多年前的援藏记忆
    发表时间:2019-02-21 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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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纪人

     

      年轻时总是向往走得远远的,如古人云“我欲拂衣远行”。“远”不仅是空间上的,即辽远之意,也可以是时间上的,即久远。如按时空两者衡量,我只有过两次远行。其中一次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去拉萨西藏师范学院支教,一去两年,说好假期是不回的。

      将近半个世纪前,进出西藏的客运货运主要靠青藏公路,其次是川藏公路。我们走青藏线。带着一大包铺盖卷,先从上海坐火车到青海西宁,转甘肃柳园下,再从柳园坐长途汽车到敦煌。绕这个弯是为了在进藏前送个福利,让我们先观光名闻世界的莫高窟。

      这是我自出娘胎后第一次看到沙漠,也是第一次欣赏到保存在洞窟里达千年之久的佛教壁画、佛像雕塑,以及建在岩壁之上宏伟壮观、错落有致的寺庙。参观几个主要洞窟后,来不及去鸣沙山看月牙泉,只能不舍地挥一挥手,向千佛洞告别,坐原先的长途汽车去格尔木。从敦煌到格尔木要经过盐湖,车就走在结实的盐盖上,平坦光滑。

      那时青藏公路还不是柏油路,离开格尔木后,道路便变得坑坑洼洼了,人称搓板路。一路颠簸而行,像我只不过一米七八的个头,额头就经常碰到天花板了。原来想在汽车上继续读《格萨尔王传》,只得作罢。看风景也难,车子晃得厉害,瞌睡也不大敢。过了昆仑山口,下一站便到五道梁,进入了“生命禁区”。虽然是夏天,此地却天高地寒,长年无夏。在中国,东北漠河的冬天最冷,青海五道梁的夏天最冷,极易发生高原反应,这与其特殊的地理环境有关。民间有“进了五道梁,哭爹又叫娘”的说法,但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这一说,也并没有什么反应,所以既没哭爹,也不叫娘。

      记得第一天,车一直开到沱沱河兵站才吃晚饭休息,发现司机们打扑克玩得很嗨很晚,难怪白天有人看到司机开车时老犯困。经一番商量,第二天坐副驾驶位子上的老师便负起“提神醒脑”的任务,一见司机犯困,赶紧递烟送糖,百般殷勤。青藏公路从格尔木到拉萨段有1900多公里,汽车就一直在世界屋脊上行驶。圣湖在远远的山麓闪着蓝宝石般的光芒,神山愈高就愈神,海拔都在六七千米以上。只见山顶云雾缭绕,山体冰雪覆盖。翻越的山口则选在较低处:已过的昆仑山口4729米,前面的唐古拉山口5231米,念青唐古拉山口4580米。

      山愈高,色彩也就愈是单调,在阴天几乎是黑白两色的世界,只有猎猎翻舞的经幡才是色彩缤纷的。车过唐古拉山口的界碑处,就从青海进入西藏了。这时汽车要停下加油添水,大家也要在界碑前“立此存照”。领队赶紧关照大家不能跳跳蹦蹦,吓得谁也没拍成“悬浮照”。只要有人感到有高原反应,便须赶紧用车上预备的氧气袋吸几口。但绝大多数人未觉有何异常,毕竟都是青壮年,来西藏之前在上海体检,结果均属合格产品。空气仿佛是稀薄了些,还有点彻骨的冷,但没有不适感,反倒很兴奋,仿佛人生抵达了一个新高度。

      安多是西藏的北大门,晚上我们就在这个县城食宿。第三天翻过念青唐古拉山口,在山坡上第一次见到了褐黑色牦牛和白牦牛,同时也看到了绿色的藏北草原,顿觉心旷神怡。在藏语中,念青唐古拉是灵应草原神,他与脚下的纳木错湖是一对夫妻。在藏文化中,神山与圣湖往往是有配偶关系的,这跟万物有灵的原始观念可能有关。车过当雄、羊八井时路况较好,就如履平地了。当时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有一种载欣载奔的感觉,因为辛苦的长途跋涉终将结束,目的地就在眼前,未来的两年也等在那边。

      到拉萨后,来自上海各高校的40位老师就与赴拉萨中学的老师们分道扬镳了。西藏师范学院的校牌上有个加括号的“筹”字,因为它的前身是1956年成立的西藏师范学校。要从中师升格为高师,需要有一个筹备提升的过程。来自复旦大学、交通大学、上海师范大学、上海体育学院、上海音乐学院、上海戏剧学院、上海教育学院等校多个系科的支教老师,首要的任务是参与筹建。想到的第一步,就是从课程设置着手,尽量向高师靠拢,让学生先接受相当于大专程度的教学内容,再向本科迈进。其次是给当地教师开些进修课。鉴于他们大多在民族学院修过专业课程,有正式的学历,进修活动主要围绕备课进行,比较实用。另外,就是增添部分教学设施,如由理工科的支教老师规划理化实验室,并主持施工,我们文科支教老师只能做些抛砖递瓦没有技术含量的简单劳动。待上海运来实验室的仪器设备和材料,经过理化老师手把手的教,学生就像模像样地做实验了。

      课堂教学也是支教的重要内容,由于学生汉语听力和口语较差,我们对藏语又一窍不通,开始交流时存在一定的语言障碍。但藏族学生很聪明,汉文班的学生基础更好些,几个月下来就大有长进。他们对我们说的上海话也很感兴趣,在课后“阿拉、阿拉”地常挂嘴边。藏语里就有“阿拉”的发音,“阿拉姜色”就是一首藏族民歌,意思是“请您干了这杯美酒”。藏语的谚语特别丰富,充满了智慧。如“布谷鸟爱黎明,猫头鹰盼黄昏”“人不要纠纷,树不要结疤”“心善如乳汁,言善似钥匙”。它们大多出自两两对位的对偶思维。有位老师可能参透了这个规则,常常仿造一些藏式谚语说话,对学生特别有亲和力。

      援藏生活在当时并不以为苦,因为那时年轻又自律,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点艰苦的。我们住在两排矮平房里,每排有8间房。我在208房,同屋还有两位。屋里厢放了三张床和三张课桌椅,还有煤油炉、水桶、脸盆架和三个热水瓶。这等于回到了研究生时代,所以尚可适应。如厕要到几十步外新挖的茅坑,反正过去下乡劳动也这样。当时拉萨主要靠水力发电,冬天枯水季,电力短缺,要到下半夜才来电。晚上备课照明便用蜡烛,定量供应,一人一次燃一支,燃完再点第二支。三人三烛影影绰绰,如开烛光晚会。

      当地居民冬天有自备的火炉取暖,有煤用煤,无煤可用贴在外墙上晒干的牛粪饼。我们没有火炉,也无粪饼,室内已达冰点。幸好实验室有电炉,半夜来电时出一人通宵值班,烧水为各个房间冲满热水瓶送温暖。睡前盐水瓶里灌满热水,放在被窝里,上面压一条托人从林芝毛纺厂自费买来的军毯。再冷的话,还有发给我们的军大衣。那时几乎人人都满血复活,足以扛住最低零下10℃的严寒。

      支教学校虽在拉萨,有时也到外地开门办学。

      有一次,我们与汉文班学生去山南开门办学,藏族老师也去了几位。山南地处雅鲁藏布江干流的中下游,离拉萨不远,风景甚佳。记得是秋收季节,藏人称为“旺果节”。我曾亲眼看见他们着盛装、打彩旗,抬着新收割的青稞,在地头转圈,游行歌唱。老人背经书,捧佛像,念念有词,想必在感谢神明的恩赐,祈祷来年风调雨顺。那时虽在“文革”后期,但乡间风俗大抵照旧。

      开门办学也需安排劳动,开渠挖沟有点累,干猛了会气喘吁吁,因为海拔有3700米,只能让大家悠着点。上课没有教室,不可能如在学校里按部就班地讲。正好《念奴娇·鸟儿问答》发表,打谷场上也刚好阳光灿烂,我便按自己的理解讲一遍,想不到学生对其中一句特别感兴趣,便向他们指出,在特定场合,俗语也可入诗,古已有之,但既为特例,就不宜滥用。晚上宿在生产队腾出的几间空屋,师生一起席地而睡。早晨由藏族老师次旺俊美叫早,只见他一骨碌从被窝里出来,提着小号就跑到气温很低的室外吹起床号,天天如此。他会许多乐器,还能指挥,一人就是一支小乐队。

      开门办学时常要骑马,大家个个无师自通得都像骑手,只是上下马需学生扶一把。有一次集体骑马过溪流,一位老师从马上摔下来,幸亏毫发无损。过河时,马往往要低下头喝水,这时候骑马的人可能前倾侧翻,最好勒紧缰绳,到达目的地后再让马喝。有一次我把一个塞了被子的包袱放在马背上,人就直接坐在包袱上,倒也很受用,哪知快马加鞭后,包袱竟从臀下向后飞了出去,亏了学生见到,下马捡起带走。学生们从小会骑马,能不用马鞍横着骑。骑到目的地后把马交给驿站就行了,因为在前一站已付了租金。值得傲骄的是,有一次我骑一匹马时还牵一匹小马,赶到另一个驿站。还有一次,为了改善伙食,我与一位学生一人一骑上山,挑了一头正在草场上吃草的牦牛,价钱也不贵。牦牛力大无比,便由学生骑马牵回来。

      开门办学联系工作,需要搭顺风车,如果有女教师同行,肯定要让她们出面招手,更有把握。卡车停下,女教师坐进驾驶室,我们便爬到挂车上随车翻山越岭,高处有四千多米。上面的风大,风景也好,张开双手仿佛一路拥抱着裸露的雪山冰川。这一路,半天内可能经历两个季节的变化或晴雪转换。有一次我单独外出拦车,居然很顺利,而且驾驶室靠车门还空着一个座位,我坐着坐着便睡着了。忽然醒来,竟发现车门已弹开,赶紧把它关上——外面可是悬崖绝壁啊,可当时我却很泰然。

      离开山南前,藏族教师让生产队派人背了个牛皮筏放到雅鲁藏布江的水边,让我们几个上海来的教师上筏体验一把。第一次坐牛皮筏,而且在发源于喜马拉雅山的世界海拔最高的江上壮游一回,大家开心得很,撑起学校的旗子留了影。

      有一个假期,我与几位老师去那曲做社会调查,副校长拉巴平措顺路同行。小旅馆里有火炉可以取暖,但燃料得自找。他就与我们一起去捡牛粪,还帮着生火。通常牛粪要贴在外墙上晒干才能点燃,刚从野地里捡来的还很潮,害得他生火时被烟熏得泪流满面。那曲县海拔4450米,比拉萨高800米。我们日常步行或骑马并无高原反应,便向副校长提出骑马往西走得更远些,但立马被他否决了,那是为了我们的安全考虑。

      他离开后,我们就吃住在一户牧民家,白天到所在的红旗公社找人了解情况,有同校教师翻译,晚上整理材料。在乡下,喝的是酥油茶,吃的是把青稞粉加酥油,自己捏的糌粑,难得也有土豆烧牛肉。这户人家的床很大,其实是土垒成的,六七个人拉开距离睡在上面,可以各不相扰,真正是同吃同住了。羌塘草原牛马成群,羊也很多。对牧民来说,它们的用处都很大,而且吃的只是草。有一天我看到房东家的马怎么整天整夜都站着,不像其他四足动物舒舒服服躺着睡,便认定马是四足动物中最劳碌的,或许还有洁癖。过去也屡次下乡,但养马的地方很少。如果不到羌塘草原来,真的不知道马是站着睡觉的。

      在拉萨时,因为学校里没有浴室,平时只能擦擦身,周日一定会去一次人民路上的浴池。浴池没有淋浴,但有浴缸,便自带高锰酸钾清洗一番。节假日会去公园或树林里逛林卡。藏民逛林卡必备一个印有吉祥图案的帐篷,热水瓶里灌好酥油茶或奶茶,青稞酒也是常备的饮料。一家人或朋友们席地而坐,喝喝茶吃吃点心说说话唱唱山歌,好不快活,亲情和友情就是这样维系的。我们则什么也不带,其实是瞎逛。藏民看我们一点也不像逛林卡,会热情邀请去他们的帐篷里坐一回,喝一杯。但青稞酒其实有低到三四度、高到五十多度两种,我根本不懂,之前也不喝酒。有一次,教研室集体去罗布林卡,在草地上休息时,当地教师倒青稞酒让大家喝,喝光又拿出一瓶自制的虫草药酒分享。从不喝酒偏偏又喝了混酒的我一时兴起,提议大家跳锅庄,也就是藏族的圈圈舞,还没跳上两圈,我就先晕了。

      拉萨在藏语中即佛地的意思,它的摄人魂魄,让人觉得神秘,就在于这些伟大的古建筑和它们蕴含的宗教文化。到了拉萨,谁不想去看看布达拉宫和大昭寺?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那里都是不对外开放的。幸亏我们教研室有一位女教师的丈夫是文化局的干部,就亲自陪同我们分几周挨个地参观。

      大昭寺就在最热闹的拉萨古城中心八廓街。有许多藏民按顺时针方向绕着转经,手里拿着转经筒,他们中有的很可能来自雪域遥远的边陲,一路跋山涉水叩着长头而来。大昭寺是西藏藏传佛教建筑的千年经典,融合了藏、唐、尼泊尔和印度佛教寺庙的风格又独树一帜。它象征着松赞干布以来吐蕃的辉煌历史,也保留了备受藏族人民爱戴的文成公主留下的遗迹。寺内有长近千米的藏式壁画《文成公主进藏图》,令我们瞻仰良久,被这位唐代公主的坚韧不拔、伟大担当和教化精神深深打动。布达拉宫是世界上海拔最高,集宫殿、寺庙和古堡为一体的巍峨建筑,也是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地方。外观13层,高达200余米。旧时重大的宗教和政治仪式必在此进行,体现了政教合一的制度文化。站在顶层远眺,拉萨市尽收眼底,世界上最大最高的宫殿广场就在脚下,万众也在脚下。建筑与威权的关系,在布达拉宫体现到极致。不像德国巴伐利亚的新天鹅堡营造的是一个童话世界,体现的是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巨婴的心理。哲蚌寺建在西郊三面环山的山坳里,历史同样悠久,是藏传佛教规模最大、僧众多达一万余人的寺庙。内部群宇连接,给人以气势宏伟、肃穆森严之感,里面的铁棒喇嘛身板也是棒棒哒。这些名胜古迹我们也仅进去过一次,其中大昭寺离学校最近,逛八廓街就会忍不住多看几眼。阳光下唐代风格的金顶闪烁,令我感到特别亲切祥和。

      在我们支教一年后,也即1975年,西藏师范学院筹备结束,正式挂牌。1976年夏我们回沪后,又有两批上海教师先后援藏支教,后来又把援教接力棒移交给北京高校教师。在这期间,与我们曾在一个教研室的几位藏族教师曾先后到复旦大学中文系进修,其中次旺俊美和他夫人一起来看望过我,学校的主要负责人到上海时也来探望。同届的上海援藏老师也曾多次聚会,回忆两年援藏的难忘岁月。1985年西藏大学正式成立,次旺俊美当了首任校长,是当时中国最年轻的大学校长,时年四十。在他调任民院后,他的夫人张廷芳出任副校长。2014年次旺俊美因病去世。2018年西藏大学礼堂演出话剧《格桑花又开》,讴歌同为北师大校友的这对伉俪为西藏文教事业呕心沥血的感人事迹。当我想起在西藏度过的岁月时,就会想到这位当年俊朗文雅的藏族青年才俊,以及为我们生火取暖的副校长拉巴平措等人,他们是那么纯朴和沉着。次旺俊美是昔日领主的儿子,拉巴平措是昔日农奴的儿子,两人都为西藏和藏学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在我乌发茂盛的年代,曾在拉萨河畔生活和工作过,河上有一座美丽的拉萨大桥。夏天半躺在河水里,会有许多小鱼来亲吻我的肌肤。我见过神山圣湖和巍峨的宫殿庙宇,以及藏民的祈诚和纯朴。还有同样乌发茂盛的藏汉同事们,我们为了共同的目标友爱地相处,亲如手足。现在我把你们都写进这篇文章里,为了一个长久的念想。扎西德勒!

    网站编辑:穆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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