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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地辽阔 精神无垠
    发表时间:2018-04-20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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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作家的扶贫采访手记

    作者:纪红建

     

      编者按

      2014年底开始的两年多时间里,作家纪红建行走于六盘山区、滇桂黔石漠化片区、武陵山区、秦巴山区、乌蒙山区、罗霄山区、闽东山区、西藏山南、新疆喀什等脱贫攻坚主战场,走过了14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202个村庄,矢志为我国扶贫事业留下一份带着温度的报告。在中国的脱贫攻坚现场,这样的作家不止他一个。本版从本期起陆续刊登纪红建、杨遥等作家从脱贫攻坚现场发回的报告,敬请关注。

     

      从十八洞村到赤溪村:两个山村连成的“彩虹桥”

      作为一个作家,我对中国扶贫攻坚现场的关注,源于2014年一次关于湘西扶贫的文学采风活动。

      客观说,以前湘西在我心中的印象定格,便是沈从文所说的湘西“美得让人心痛”,以及关于湘西的各种神秘传说。但当我深入到湘西贫困山村时,更震撼我心灵的是当地的贫困,以及与贫困进行顽强斗争的人民。???湘西早期民族学家、教育家、政治家石启贵带领湘西人脱贫致富的故事,依然在这片土地广为流传。70多年过去了,有多少湘西人像石启贵老先生这样为了家乡致富前赴后继,抛洒青春和血汗?湘西人的脱贫之路是否顺利,进展如何?我想,这应该是我所要寻问的。湘西州扶贫办提供的一组数据让我看到了湘西人脱贫的艰难:2013年湘西州地区生产总值仅为湖南全省的1.7%,人均生产总值为湖南全省平均水平的44%。2014年,湘西州通过精准识别,确定还有73.43万贫困人口。令人欣喜的是,这两年,湘西州的扶贫数据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2014年至2017年初,全州累计减少贫困人口35.0445万人,贫困发生率降至16.14%,全州进入减少贫困人口最多、农村面貌变化最大、贫困群众增收最快的时期。

      取得这些成绩,靠的是什么?

      十八洞村给出了答案!

      十八洞村,是位于武陵山脉腹地的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的一个山村苗寨。正是在这里,习近平总书记首次提出了“精准扶贫”。

      湘西州扶贫办工会主席黎小涛告诉我:“纪作家,你别看十八洞村地处高寒山区,但那里面美着呢。那里冬长夏短,属高山熔岩地区,平均海拔700米,生态环境优美,境内自然景观独特……”

      然而,这层叠交错的美丽背后,最悲凉的两个字莫过于“贫穷”。

      “山沟两岔穷疙瘩,每天红薯苞谷粑,要想吃顿大米饭,除非生病有娃娃。”小涛给我念起了流传在十八洞村的民谣。“过去的十八洞村穷啊!全村人均耕地只有0.83亩,山多地少,有地也是三年两不收,靠天吃饭。为什么?没水!以前,人家都不愿意到十八洞村来,年轻小伙子找不到老婆,年轻姑娘十五六岁就争着往村外嫁。看着‘肥水流了外人田’,十八洞村的小伙子和老男人急得直跺脚……”

      也不知过了多久,美丽的十八洞村出现在了我眼前。

      我们行走在十八洞村坚实、干净、宽敞的柏油路上,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人惊讶。昔日进村的狭窄土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两条长6300米的供水主管道解决了村民生产生活用水;村民房子里原来凹凸不平的泥巴地,现在变成了水泥地面,房屋、厨房、厕所都已经改造得漂漂亮亮。新修的石板路、新扎的竹篾墙、新添的青片瓦、新刷的木板房、新修的宽广的停车场,在暖暖的春光下,绘成了一幅优美的水墨图……

      当然,成绩的背后必然有阵痛与涅槃!

      时任十八洞村扶贫队长的龙秀林告诉我,扶贫队刚到十八洞村就碰到了“硬骨头”,工作几乎无法开展,他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老百姓思想不统一,认识上不去,所建的产业都不会长久。只有思想统一了,才能激发老百姓的内生动力。这才是精准扶贫核心中的核心。如果不唤起贫困群众的精气神,光靠干部唱“独角戏”,将是死路一条……最终他们统一了思想,并从困境中走出。

      我想起了小涛跟我说的话,“2013年11月习总书记来湖南考察时,为什么要来湘西,为什么又去了花垣的十八洞村,还在那里正式提出精准扶贫,并明确提出可复制、可推广的原则?我想,这与之前一直进行的粗放扶贫有关。说得具体点,就是扶贫制度设计存在缺陷,不少扶贫项目粗放‘漫灌’,针对性不强,更多的是在‘扶农’而不是‘扶贫’。习总书记选择在湘西在十八洞村提精准扶贫,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们湘西的贫困具有反复性和顽固性、典型性和代表性!在这里提出精准扶贫,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从贫困与艰辛到阵痛与涅槃,再到可复制与可推广,我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山村脱贫的艰难,同时又深刻地体验到,共产党人扎根乡村引领村民致富的担当与作为。

      从十八洞村出发,我仿佛看到一条曲折而又宽阔的道路。

      我来到了福建省宁德市福鼎市磻溪镇的赤溪村。赤溪村本来是个穷得叮当响且默默无闻的小山村,上个世纪80年代,新闻人王绍据“冒着风险”给中共中央机关报写信,反映这个山村的贫穷情况,呼唤对山村实行特殊政策治穷致富。这封信改变了这个小山村的命运,由此这个小山村被人们誉为“中国扶贫第一村”。上世纪90年代开始,用了20年的时间,赤溪整村搬迁。这一成功经验,迅速传遍闽东,一场跨世纪的“挪穷窝”“拔穷根”的脱贫行动,在八闽大地全面展开。至2016年,福建省累计搬迁142万户农民群众,整体搬迁了7000多个自然村,建成各类集中安置区3000多个……

      站在赤溪村,看着那依山傍水、风景如画的美景,看着那新旧结合的漂亮房屋,以及村民的精神状态,我强烈地感受到:这里的人们生活是多么的美好,他们应该早已过上了小康生活。在老街,质朴的街道、带有民族色彩的古建筑,以一种安静的方式,向我述说属于她的历史;在“赤溪扶贫展示厅”,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山村的艰难嬗变……

      从湘西十八洞村到福建赤溪村,是中国30多年来扶贫工作的一个缩影,也是中国农村建设与发展的一个缩影。顽强与坚毅,开拓与创新,让这两个山村连接成了中国新时期30多年脱贫攻坚的“彩虹桥”,这彩虹桥也接通了国家和民族抵达辉煌的阳光大道。

     

      202个村庄:大地辽阔,精神无垠

      从湘西出发,两年多时间,我走访了202个村庄。

      在辽阔的大地行走,我深深体味着“精神”二字的宽广与无垠。贫困山区群众自强不息、坚毅与顽强的意志与精神;各级扶贫干部,各行业各领域的扶贫力量的无私奉献精神……

      当我来到被大山包围的广西凌云县泗城镇陇雅村陇堆屯,看到村口石碑上刻着“为了生存,永不放弃”八个苍劲的朱红大字时,不由得心里一震,这是与铁面无私、残酷无情的大自然搏斗的誓言啊!

      这一切的改变与一个人紧密相连——吴天来,陇雅村党总支书记。

      那年,吴天来带着大家修环屯路,修到了陇堆屯前面的老鹰嘴的壁岩上。虽然这段路只有300多米,但由于在悬崖峭壁上,不要说修路,就是爬上去都非常艰难,所以不论哪支施工队来承包,要价一律在9万元以上。吴天来心痛,嫌太贵。施工队的老板们坚决不让步:“那么险,谁敢修,不要命了,9万块钱已经是最便宜的了。”一天下午,一个老板赌气般对吴天来说:“六叔(吴天来在兄弟中排行第六),你老是舍不得出钱,你上去看看,看你能不能上去,你要是爬到老鹰嘴的壁岩上,我少要3万块钱。”谁也没有想到,吴天来背着绳子就往老鹰嘴上走。老板急了:“六叔,你不要命了,真去呀!”吴天来只有一句:“说出的话不能反悔哟。”爬到老鹰嘴山顶后,吴天来把绳子的一头拴在一棵大树上,另一头拴住自己的腰,慢慢地往山腰处的悬崖上爬。他在悬崖上爬,下面的人为他捏一把汗。两个多小时后,吴天来终于到达了要修路的山腰处的悬崖上。此时天已经完全黑透,再爬上山顶已经不现实了。吴天来对老板说:“我就在悬崖上过夜,你们回去吧。”老板不放心,大声喊道:“六叔,你不能把绳子解开呀,一定要注意安全。”吴天来说:“没事,放心吧。”这个晚上,吴天来的妻子守在崖下,哭了一夜,也骂了一夜:“六哥呀,你怎么这么傻,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再说又不是给我们家修路,你这么拼命做什么,你真是头蠢猪……”只要听到壁岩上的吴天来没动静,妻子就会哭得更厉害。不知哭了多久,壁岩上的吴天来睡着了,妻子哭累了,也睡着了。第二天天一亮,妻子看到吴天来还在壁岩上好好的,又哭了起来——这次,是激动……

      到2002年,吴天来带领村民陆续修通44.8公里的环村公路和近100公里的环屯路,但原来百万身价的他倒欠了8万多元外债。他又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穷光蛋。

      后来,一个来陇雅村陇堆屯参观调研的来自非洲国家的扶贫官员问吴天来,你们村过去是怎么发展的,现在发展得怎么样,将来又会怎么发展,你能不能用一句话来概括。吴天来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为了生存,永不放弃!”对方一听,非常惊讶,竖起大拇指,说了句:“这就是生活在最基层的中国政治家!”

      在四川巴中市恩阳区柳林中学,我见到了巴中市兔兔爱心助学团队的创建人——张彦杰和她丈夫李友生。张彦杰,个头不高,戴着眼镜,她是一名癌症患者。李友生是柳林中学的一名语文老师,也戴着眼镜,个头看起来比妻子还矮。然而多年来,他们夫妻和爱心助学团队一起,走过巴中的山山水水,行程4万多公里,点亮了数万贫困学生成才的希望,数百名特困孩子在他们帮助下顺利进入全国各地重点大学。柳林中学校长李大华告诉我,一位老领导被张彦杰夫妇的事迹感动了,打算与李校长一起向有关方面反映一下,为张彦杰解决编制问题——这是多大的好事啊!但让人意外的是,张彦杰夫妻婉拒了这个提议。张彦杰说,他们这个团队是自发的,她不愿让人认为她爱心助学是为了谋取个人好处。

      张彦杰夫妇用他们并不伟岸的身躯,最大限度地积蓄着能量,传递着温暖。他们心灵的高度、人格的高度、灵魂的高度,让我仰视。

      在巴中市通江县新场乡巴州沟村,我见到了58岁、身高仅一米四的余定泗,拄着一根木棍,走路缓慢而吃力。5岁那年干农活时因左脚踝关节上扎了毒刺没钱及时治疗,导致左脚萎缩变形,右脚膝盖骨质增生,他最终落下了四级残疾。妻子李玉全比他小六岁,先天性智障,间歇性精神病。然而余定泗说起话来不紧不慢,语调不高,却是那么掷地有声,充满了对生活的笃定和自信。以前路没通,身体不便的他走不出大门,前两年,靠着政府的扶持,路修通了,他办起了养殖场,不仅摆脱了贫困,还带领周边的贫困户脱贫致富。新场乡派驻村扶贫干部金焕波告诉我,老余虽然身体有残疾,但从来不等不靠不要,而是通过自身努力,带动和感染更多的贫困户自力更生,自强不息。老余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有钱了,他心心念念的是第一时间把国家的钱还上。

      家住四川巴中市巴州区水宁寺镇龙台村五组的李国成,是万千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贫困家庭中的一员,但他不甘向命运低头。为了摆脱贫困的命运,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他养过牛、养过鸡,都失败了,最后他又想到养猪,成功了。他告诉我说:“当时我就跟村第一书记说,村里今年不是有一批脱贫的吗,你就把我的名字写上吧,我要脱贫。书记还挺关心我,说,不要勉强,如果有压力,可以缓一缓。我说,必须写上我的名字,第一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必须带头脱贫致富,要提前脱贫致富,第二今年我们家的收入也有六七万了,加上娃娃打工挣的钱,人均起来也是两万多,不少了,足够脱贫条件了。”

      在宁夏海原县我听说了县扶贫办基层干部张维权的故事。一次,张维权的帮扶对象罗老汉家的500多只即将要出栏的獭兔全部死了,他和罗老汉抱头大哭。罗老汉说,张股长,这可咋办呀,这些钱都是咱找亲戚朋友借的呀,咱家穷,住的还是窑洞,何时才能还清这些债务呀。张维权说,老罗啊,你莫伤心,千万不要放弃,咱重新来,下次一定会养好。罗老汉说,张股长啊,咱哪还有钱买呀。张维权说,我来想办法。几天后,张维权给罗老汉家送来了两只珍贵的小尾寒羊,从山东引进过来的,当时一只羊苗要800块。罗老汉和羊都很争气,一年后这两只羊变成了8只,三年就变成了40多只……

      “有个记者采访我时问过我,为什么要想方设法筹钱给贫困户办厨师班,为什么自己天天给他们讲课还不要任何费用?在我准备办这个班时,县委组织部和县人社局的一些领导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他们可能认为我有什么目的。我的回答是:我学厨师的时候,是部队培养的我,是党和国家培养了我,这个时候是我回报社会的时候了,我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想让他们学到一技之长,脱贫致富。”贵州盘县民政局驻乌蒙镇水塘村第一书记田用告诉我说。

      我看到了辽阔大地的边境,但宽广的“精神”却无穷无尽。

     

      只有群众最有发言权:做人民心声的传递者

      202个贫困乡村的走访,最终在我内心凝聚成两个字:心声。

      在重庆黔江区濯水镇采访时,我遇到了72岁的老人徐明德,他经历过灾难与贫困,曾当过村主任,喜爱看书,并依然关注着时政。他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山区的今非昔比,采访结束告别濯水时,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我们濯水人之所以能够脱贫,能够把经济发展起来,一是靠‘宁愿苦干、不愿苦熬’的实干精神。濯水都是山,没什么地,加之遭受洪水灾害,我们家家户户只能靠做小生意营生。一年365天,天天赶场;天不亮就出发,晚上回来天都黑了,再大的雨再大的雪,也从不间断。开始是肩挑手提,后来用手扶拖拉机。周围站人,中间放货,人站在两边手拉手。二是靠国家好的扶贫政策。我们再吃苦,如果没有国家好的政策,一样脱不了贫,致不了富。党和政府一心为百姓好,共产党坚持走人民路线,始终不会错。我们最感激的还是党和政府的好政策。”我点着头。随后,徐明德老人一脸愁云地对我说:“虽然我们感激党和政府,但不知道怎么表达,不知道如何让他们知道。你是作家,会写,能不能把我的这个想法写到书里,让北京的领导们看到,知道我们的感激之情,感恩之心。”我继续点着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我知道,我至少可以努力写好,向更多的人传递这一份质朴的心声。

      我深深记得吉首市扶贫办彭明安主任把我送到吉首长途汽车站时,向我嘱托说:“‘脱贫攻坚’是个很大很大的题材,要写好不容易,我真佩服你有勇气来写这个大题材。但我相信你能写好。你一定要多把笔墨放在基层的扶贫干部和贫困群众身上,多写他们的故事,多反映他们的心声。现在扶贫不是任务式的、表格式的了,扶贫人都带着感情来思考谋划,带着温度来深入推进。扶贫,说到底,扶的是感情。你要把群众的心声表达出来,这是个功德无量的大好事。”长途汽车徐徐启动,彭明安还一边向我挥着手,一边大声对我说:“书出来后一定要记得送本给我哦!”我重重地点着头。

      我深知,30多年来党中央对贫困群众的关怀和温暖的传递,让贫困群众真真正正地成为受惠者;30多年来脱贫之路的酸甜苦辣,贫困群众都是亲历者和感受者;30多年来的脱贫之战,特别是现在最难啃的“精准脱贫”战的阶段性战绩,贫困群众才是真正的评判人……群众,只有群众最有发言权。我想,唯有真实而又准确地把他们的心声传递出来,我们的创作才会充满感动和力量。于是我决定把作品的话语权交给贫困群众,把尽量多的笔墨留给贫困群众。虽然他们生活在最基层,但他们纯真、朴实,他们有一种摧不垮的高大与伟岸。

      (作者:纪红建,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十余部,近期出版记录中国贫困地区扶贫、脱贫现状的长篇报告文学《乡村国是》)

      (责任编辑:武淳)

    网站编辑:唐明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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